你是解开襁褓为我换尿片时才发现异样的——我的左脚内勾着,左腿明显比右腿细。你慌乱地喊来医生,医生看了一眼,淡淡地说,先天残疾。一直冷着脸坐在一旁的父亲甩手而去。
那一夜,你的泪水浸湿了我的小脸。我不谙世事,兀自睡得香甜,全然不知我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无常的命运之舟,从此苦海沉浮,茫然四顾,唯有彼此可以相依。
家境颇好的父亲家庭几代单传,他们逼你扔掉我,你不肯,拼死保护。原本就不太同意你们的婚事的祖父、祖母逼你要么选择婚姻,要么选择孩子。而你,哪个都不舍,两个都是你的半条命。
许是不忍,许是尚有一丝温情,父亲说了话,大小是条命,既然投奔我们来了,就留下吧。你喜极而泣,抱住年轻的父亲,说欠你的情我用下半生来还。
父亲扭过脸,说再生个儿子最为当紧。
满月后,你就抱着我四处求医,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。你流尽了几乎一生的泪,哭过之后,还是不信,将来花儿一样的女儿会是个瘸子,抑或一生都不会走路。
最后,是一位老中医指点迷津,建议用针灸、按摩试试,或许有效。你像着了魔似的,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带我去看医生,所有的钱除了维持家用外,都用来为我看病,甚至不惜四处求借。
父亲不止一次在饭桌上摔碗,嫌伙食太差。你就做两份,好一些的那一份给我和父亲,另一份差的自己吃。
直到三岁我还不会走路,站起来就摔跤。而你,或许是太劳累,太焦虑,迟迟怀不上孩子,父亲及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那个黄昏,你带我从中医院出来,无意间看见父亲正和一个女人亲亲热热地走过。
回家,你问起,父亲竟朝你发脾气,把你推倒在床边。我哭着爬过去,拿手中的玩具打他。父亲将我推到一边,甩手而去。你抱起我,痛哭流涕。
那时我并不记事,这些都是长大后听你说起的。你说,正是我当时的表现给了你勇气,在父亲提出分手时,没有半点犹豫。你说,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。
我五岁那年,你们正式分手,除了两间空荡荡的平房和被父亲一家称作累赘的我,你一无所有。你抱着我,说咱母女俩要相依为命了。
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,我问你,爸爸去哪儿了。你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,再也不回来了。我拍着手欢呼,好啊好啊,他再也不会凶妈妈了。你的泪一滴滴落在了我脸上。
你在商店上班,没钱雇保姆,上班时就用绳子拦腰将我拴在桌子腿上,周围摆好水和食品,还有那些廉价的小玩具。自小我已经习惯了独处,不哭不闹,一个人静静地玩,许多时候就那样在地上睡着了。
那次,你回来,发现水杯里是黄澄澄的液体,我骄傲地告诉你,我喝完水后把尿撒在了杯里,那样妈妈就不用擦地板了。你笑出了眼泪,抱住我使劲亲。
你打听到一个盲人按摩师技术很好,就带我去。你买了一辆二手小三轮车,每天天没亮就把我喊起来,从城市的北区骑四十多分钟赶到南区的诊所,往往出家门后不久,我就又睡着了。
而回来时,街上依然行人寥寥。你匆匆安顿好我,再赶去上班。晚上,你还要教我读书写字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风雨无阻。你感动了按摩师,他少收了我们不少按摩费。
也许是我们感动了上苍,在七岁那年,我居然能站稳了,而且迈出了平生第一步。你喜极而泣,抱住我说,妈妈一定要你跟别的孩子一样,我就不信了。
“我就不信了”是你的口头禅,就是因为你“不信”,我这个被判定无法站立行走的孩子,才有了人生的新开端。
九岁,我已经能蹒跚行走,你将我送进学校。你说,只有读书能实现你所有的梦想。我永远记住了这句话。可是,我手足并用才能爬上二楼的教室,面对同学们的嘲笑,我闹着不肯去上学。
你火了,平生第一次打了我,然后带我到附近的居民楼,逼我去爬。那段时间,一到星期天,一个手足并用的小女孩就会出现在楼梯上,奋力地向上爬啊爬……
你拼了全力,只为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,能跑能跳,不再残缺。许多人看你那么辛苦,都劝你再找个人嫁了,一起分担今后的人生。
你不是没有动过心,在瓢泼大雨中,我跌进丢了盖的下水道的时候;在厚厚的积雪覆盖路面,你再也无力载我前行的时候;在那些你瘦弱的双肩无法扛起的突如其来的事情面前……但最终,你还是抱起了我。
十五岁,我的腿虽然跛,但已经能自己骑着自行车去做按摩,不再用你陪了。我会在做完功课后,做好简单的晚饭等你回来,会在家长会上以优异的成绩令你扬眉吐气。
那一年,你下岗了,辛苦打两份工为我赚学费。后来,你在市场摆小摊卖袜子。我每次去帮你都招来呵斥,你要我心无旁骛地学习,考大学。
你说妈除了给你温饱之外,给不了你更多的东西了,其余的你要自己争取。二十岁,我考上大学,那条残腿,除了微微有一点跛之外,已经看不出异样。我梳着高高的马尾,在你身边蹦跳,足足高出你半个头。你常常望着我出神,喜不自禁,说:我的女儿,果然像花儿一样。
上了大学,业余时间我去打工挣学费,将平生第一次挣的钱寄给你,给你打电话说,我能挣钱了,你再不用那么辛苦,把小摊收了吧,我来养活你。
你笑,妈还没老呢,妈要再干几年,给你攒一份体面的嫁妆。我在电话这端哽咽了。
我走之后,怕你一个人寂寞,劝你找个伴儿。你总是摇头,说年轻时都没找,老了就不再动这个心思了。
“这辈子就咱母女俩相依为命啦。”一句话,扯出我心里无尽的苍凉感,后半生,我要怎样爱你才够呢?
我在大学交了男友,你来看了不置可否。而我因为是初恋,不管不顾忘我地爱着。毕业时,他要我留在他南方的家乡,我放不下你,毅然回来。
很快,就传来他有新恋情的消息。深夜,我爬上楼顶看星星,你悄悄地跟了来,陪我坐着。
你说,如果难受就哭出来吧。我没有眼泪,因为自小你就说过哭没有用,丝毫改变不了什么,何况是一颗移情别恋的男人心。
你小心翼翼地说,其实他不适合你,逛街不懂得替你拿包,你鞋带松开了那么久他都没发现,说明他心里不在乎你,这样的男孩子跟了他也不踏实……
经你这么一说,我才忽然发现,原来你当时的沉默只是不愿伤害我。
我应聘进了外企,成了白领一族。那么多暗送秋波的男子,只有一个听我说起与你的过往时落了泪,他停下为我挑鱼刺的筷子,握着我的手说:让我和你一起照顾你的妈妈吧。那一刻,我觉得整个春天的花都开了。
看我披起婚纱,你说,我的丑小鸭终于变成白天鹅了。
你把我交到他手里,说,我的宝贝,交给你了。
他的眼圈红了,妈妈,今后你和她都是我的宝贝。那一刻,你落下了二十多年来我不曾见过的眼泪。
而今,我也即将有自己的宝贝,终于体会到你那种拼尽全力的爱。这一生,你把能给的爱都给了我,再也无力爱别人,包括你自己。灯影里,你的白发让我触目惊心,任我怎样阻挡,它们也不停下袭向你的脚步。
我想对你说,妈妈,如果有来生,如果可以再作一次选择,请你一定不要再爱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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