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静泽第一次出远门,去的是云南,彼时是和姐姐一起。姐姐说,她有大学同学在那边,会负责接待。
姐姐的同学叫沈嘉沐。机场初见,他穿休闲的白棉布衬衫,浅蓝牛仔裤,背一只黄褐色摄影包,眉目清俊,气质斯文,让静泽忍不住想起“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”的诗句。
那年静泽十七岁,正是会为爱情蠢蠢欲动的年纪。饭桌上,看着姐姐对沈嘉沐那样风情地笑,心里就泛了酸。
在他们热烈谈论同班同学中有几个已经结婚了时,她再也忍不住,蹦出一句:我姐也快结婚了。那一瞬间,她看到姐姐瞬间失去血色的脸,心里有隐约的快意。
静泽并没有瞎说。在老家,姐姐有个追求者叫刘黎明,在小镇上开工艺美术厂。姐姐大学毕业后扬言将留在城市永不回来,他依然痴心不改地孝顺着她们的母亲。
后来静泽母亲患上癌症,姐姐只好回乡来照顾。姐妹俩从小失去父亲,刘黎明的作用被凸显。母亲缠绵病榻几个月后撒手西去,又是他一手料理了丧葬事宜。甚至连她们的旅行费用,都是他掏的。
姐姐说,静泽几个月没笑过了,想带她出去散散心。所以她们来了云南。
直到见到沈嘉沐,静泽才知道自己在姐姐的云南之行中充当了什么角色。她只是一枚棋子,一个幌子,一道障眼法。她觉得纠结,纠结到心里荆棘丛生,所以出手搞了次破坏。
二
不知是否静泽的话太具破坏效应,姐姐第二天就生起了病。高烧发到三十九度七。烧退之后又极虚弱,只得躺在旅馆床上休息。
静泽就由沈嘉沐陪同游玩,只是他一直心不在焉,静泽知道,他的心,都在姐姐身上。她悒郁难平,狠狠地跟公车售票员吵架,因为售票员不肯收她的硬币非要纸币。
沈嘉沐来调解,她不依不饶,一直吵到人家跟她道歉。
事后,沈嘉沐忍不住调侃她:你真是一株仙人掌。
静泽愣了下,问什么意思?
沈嘉沐扑哧一下笑出声:浑身都是刺呀。
静泽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:那你喜欢仙人掌吗?
沈嘉沐的微笑在唇角隐去,他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:我喜欢水仙。
姐姐的病在第三天好转了,沈嘉沐带她们去了丽江。在一家安静的小酒馆里,静泽喝了生平第一支啤酒。那酒有着很好听的名字——风花雪月。
姐姐喝多了,失态地手舞足蹈,人人侧目,静泽觉得窘,避去了洗手间。装修古雅的台盆边,一盆水仙正安静地开着花。她伸手摘下一朵,随后又一朵,最后几乎是带着报复性质地,把所有的花都掐了。等她从洗手间出来,酒吧里已经不见了姐姐和沈嘉沐。
她慌张地跑出去找,在酒吧门口大树的阴影里,看到两个激烈拥吻的身影。
她独自在古城四通八达的巷道里漫游。两侧的酒馆里,旅人们斗歌的声音此起彼落。是狂欢的盛世布景,静泽却感到无边寂寞。
酒意袭上身来,她闯入一间虚掩着门的小院,趴在院中的小木桌上睡着了。等到她被发现的时候,整个人,已经烧得神志不清,医院里打了两天吊针才恢复过来。
姐姐回去之后,就跟刘黎明结了婚。云南之行,并没有改变些什么。生活的水流,依然有它固执的流向。后来听姐姐说,那晚为了寻找失踪的静泽,她和沈嘉沐两个人差不多把整条四方街翻了过来。
静泽在心里冷笑:会吗?可能吗?你们一夜春宵都来不及。
关于那一夜的真实内容,已经无从考据,它只能缄默在当事人的嘴巴里。但不可否认的是,姐妹俩,因着一趟云南之行,各自生了一场病,为同一个男人生出了罅隙。
三
三年后,静泽在杭州上大学。同寝室的女生都不甘寂寞地谈起校园恋爱,唯独她心如止水。
当然只是表象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那个叫沈嘉沐的男子,就像一丛浮草出没心湖,影影绰绰,却经常会让她蓦然失措。
明知再见已是妄念,但在室友们提议假期一起出去旅行时,她还是极力主张去云南。买的是火车票,快到昆明时,一个同学-的车票不见了。这意味着出站时不但要补票,说不定还要罚款。对穷学生来讲,这不是小数目。
车上的乘客替她们出馊主意,说如果昆明有认识的人,让多买张站台票来接,丢车票的那个,就可以拿着站台票混出去。
静泽马上想到了沈嘉沐,一时心跳得狂乱,仿佛被一种神秘力量驱使着,她拨通了姐姐的电话,向她讨要沈嘉沐的联系电话。
沈嘉沐再一次出现在静泽面前时,已从斯文男生变成了儒雅男人。穿烟灰色西服,白衬衫随意敞着领口。同行的女生们都向静泽瞪大了欣赏的眼睛,静泽骄矜地笑着,仿佛那是她的专属。
沈嘉沐请她和同学吃了顿饭。席间,他问起姐姐过得好吗,静泽语塞。姐姐过得并不好。过年回家,静泽从姐姐的身上总能发现不同程度的青紫淤痕。问起来,她总说,跟孩子闹着玩弄的。但静泽知道,事实肯定不是这样。
她向隔壁阿婆打听,阿婆对她说,囡囡啊,你以后要记住。清清白白地嫁人,才有好日子过啊!不然哪个男人会甘心啊!
静泽不是傻子,一下子听出了弦外之音。但是这些,又如何能讲给沈嘉沐听?
沈嘉沐很是尽地主之谊,特地请了假,给静泽一行人当起了免费导演兼专职摄影师。上玉龙雪山的时候,静泽的洁癖发作,宁可穿着单衣上雪山挨冻,也不愿穿租来的肮脏羽绒服。
沈嘉沐没办法,只得将自己带来的羽绒服借给她穿。那是静泽第一次穿男人的衣服,低头时嗅到衣领上淡淡的烟草香,心驰神漾。这淡淡烟草香,后来便成了静泽的幻觉。时常半夜醒来,会在指尖嗅到这暗香。就好像中了某种蛊一样。
对静泽来说,沈嘉沐就是她的蛊,自十七岁那年种上,就一直未曾祛除。
四
云南之行结束,沈嘉沐与静泽便开始了书信往来。最初是寄照片,后来交换寄土特产,各种玉饰挂件。
那个时候,有福建籍的男生追静泽追得紧,得知她喜欢水仙,巴巴地从老家给她带了好多水仙花种。她却一转手,全寄给了沈嘉沐。她有心低敛了声息,尝试做一个水仙般的女子,去接近沈嘉沐心里的位置。她甚至打算毕业之后去昆明工作。但是一张喜帖,阻断了她千山万水的投奔。沈嘉沐要结婚了,新娘是他工作的水利局局长的千金。
仿佛是一夜之间,静泽松开了自律的闸门,放纵了自己。于是,形形色色的护花使者,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。
后来,去了广州,在一家时尚周刊做记者。
某次,周刊要做一期原创民谣歌手的专题,派人去丽江采访。她心里一荡,却也只是一荡。心上的男子,已经成了别人的夫君,她还能有什么预期?
在丽江的第三个晚上,做完采访之后,她喝多了,趴在酒吧里起不了身。有人摸她大腿,她本能地拿起酒瓶敲在了对方脑袋上。那人伤势过重,她被刑事拘留。电话打去她老家,姐姐惊慌失措,找到沈嘉沐去保释。
再见面,又已过三年。沈嘉沐黑了很多,眼睛周围生出了细细的纹路,男人味却有增无减。他带她去吃饭,席间调侃她:还以为女大十八变,原来还是带刺的仙人掌啊。
她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。说着风凉话的他,完全不知道她这些年的挣扎蜕变。她觉得自己原本可以变成温婉的水仙,是他不再给她等待的时间。
静泽的眼泪让沈嘉沐手足无措,最后便取出一枚翡翠玉镯来。说是在缅甸做项目时向当地人买的,收了好久,一直想找机会给她,只是后来没有了她的联络方式。
她轻飘飘地扔一句话过去:你都结婚了,我还联络你多不知趣啊!
沈嘉沐沉默了半晌,最后涩笑着说,我又离了。是那时太年轻了吗?静泽像木偶一样定定地,不知如何接他这句话。
终于还是回了广州。这枚玉镯后来她一直戴着,春夏秋冬,不离不弃。某次饭桌上,有做珠宝生意的朋友估价,说很是值几个钱。末了又猜:男朋友送的吧?舍得下这么大血本,就嫁了吧。
她看着雪白腕上的翠色欲滴,忽然不能言语。她在无望的暗恋里载沉载浮了这么多年。却从来不曾亲口问过他:他是否喜欢她?也不曾亲口告诉他:她喜欢他。
忽然就发了痴,隔天就买了飞昆明的机票,想要去问个究竟。但是临行前,老家一个电话,绊住了她。
姐姐死了,是自杀。多年闷声忍受家暴的生活,令她患上抑郁症,不久前,又查出罹患乳腺癌。这给了她最好的离世借口。
留给静泽的遗书上,压着一枚翡翠玉镯,同样翠色欲滴。她在遗书上写:沈嘉沐一直说我像水仙花,你知道吗?水仙花的别名叫凌波仙子。姐姐的名字,就叫凌波。
后来,静泽再也没有去过云南。她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做一株仙人掌,在这粗糙世间没心没肺地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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