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23岁那年,跟母亲结了婚。母亲是个哑巴。据老人们讲,母亲长得不俗,樱桃嘴,柳叶眉,拖着一根过胸的大辫子。
第二年,我出生了。
1975年4月的一天,父亲去赶一趟结婚酒,拉着月琴正唱得欢时,忽然一根琴弦“嘣”地断了。他沉默了一阵,“哇”的一声哭了。这一天,母亲上山砍柴,被毒蛇咬了,硬撑着回来,急着从祖母手里接过我喂奶,喂完奶,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。
母亲入葬后,父亲在坟前守了两天两夜。第二夜下半夜,村里人忽然听到疾风骤雨般的月琴声和撕心裂肺般的哼唱声,原来是父亲在唱《悼菊儿》。菊儿是母亲的名字。
从我记事起,父亲就不时坐在老屋前的槐树下弹唱着《悼菊儿》,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里面的一些句子:“菊儿呀你好狠心,为何留下我一人?瞎子我呀恨不能,陪着你进土坑……”
父亲仍干着以前的营生。他的拿手节目是《悼菊儿》,但并不常常表演,碰上丧事的时候,才唱上一段两段,唱的人和听的人都哭成泪人儿。
大约五岁的时候,我开始跟着父亲早出晚归地赶酒,我成了他的“眼睛”。办喜事的人家特别照顾我们爷儿俩,常常打发最好吃的菜给我们,挂的“红”也特别多。
父亲一直待我如心头肉,但我7岁那年,他却狠狠地打了我一顿。那一年,我到上学的年龄了,但我死活不肯去读书。他刚开始还和颜悦色的,谁知我油盐不进,他火了,厉声叫我跪在地上,然后举着竹棍子没头没脑地朝我打,打累了,他将我搂在怀里,边哭边说:“你也要像我讨一辈子饭呀?你身上一点也不缺,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……”
因为那场打,后来,我读书很认真,成绩也不错,但这并未改变一些同学把我视为“另类”,他们编顺口溜挖苦我:“爹瞎子,娘哑巴,生个儿子是叫花子……”
我实在忍不住了,一天放学的路上,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,捡了一根小棍冲进了一群同学之中,狠狠地抽在一个孩子的脸上。
当晚,那家人冲到我家兴师问罪,平时胆小怕事的父亲变成了野兽,扬言要跟人家拼命。看到这个架势,对方悻悻地走了。我以为父亲会找我算账,可没有,他拉着我的手说:“你做得没错!恶狗,你不给它一点颜色看,它就会咬你……但是,有时候你可以绕道走的!”我记住了父亲的话,从此之后,见到那几个同学,我远远地避开。
就这样,我在一个孤独的环境中读完了小学、初中,考上了县城的高中。班上同学的父母,要么是县城里的干部,要么是老板之类的人物,惟有我的父亲,却是个整天抱着把月琴跑江湖的瞎子,父亲一下子成了我心中的耻辱!
高一第一学期的一天,我正在上课,忽然看见父亲就在窗外,拄着那根讨厌的棍子,背着一个又黑又大的蛇皮袋,正静静地倚在栏杆上出神地“看”着教室的方向。我好几次想起身出去,但每次都止住了。
教室里掠过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,显然不少人看到了父亲,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开一个大洞,让我掉下去。我索性闭上了眼睛!突然听到老师叫我的名字,我抬起头,他刚从门外进来,很客气地对我说:“你父亲找你!”
我抓着父亲的竹棍子快步逃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。我几乎吼着对他说:“你来干什么?”他一边卸那只蛇皮袋子,一边说:“今天是你的生日,我来看看你……”说完像以前那样伸手在我脸上摸,两个深陷的眼洞里热泪直流。我粗暴地推开他的手:“摸什么摸?这是什么地方!”父亲笑着说:“孩子都长大了,怕羞了!”他蹲下身子翻蛇皮袋子,翻出油炸红薯片、盐煮花生。
我无心听父亲的絮絮叨叨,几乎将他“推”出了校园。他叫我去吃碗面,我谎称下节课要考试,他连忙说:“那你赶紧回去,耽误了考试可不行。”我正准备抽身跑,他又喊住了我,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黑布包,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块、两块的零钱,塞到我手里。
我接过钱转身跑开了,走到校门口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父亲一眼,只见他拄着竹棍在马路上艰难地走着。他是第一次上县城,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摸到学校里来的,又将如何摸回去,但我还是残忍地一扭头走了。
1992年6月,再有一个月我就要参加高考了,父亲却死了。
父亲那天去赶一场酒,回来时天气突变,雨下得很大,引发了山洪,将距我家不远的一条山溪上的桥冲塌了,父亲一脚踩空……尸首是第二天在10公里之外的河里发现的,他手里还紧抓着那把月琴。
因为父亲猝死,我理所当然地辍了学,于1993年春节跟着一帮老乡去了深圳。临走的前夜,我到父亲的坟前,将那把月琴烧给了他。我不在家的日子,他只好一个人自弹自唱了。
来深圳后我很少回家,祖母死时我回去过一趟,父亲的坟快塌了,我重新填了一下土,立了一块碑。今年春节,我带着老婆孩子又回去了一趟,因为孩子可以开口喊“爷爷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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